2024年10月下旬的一天下午,惊闻在西藏工作半个多世纪的资深学者何宗英老师逝世了。刹那间,我犹如被雷电击中,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,四周无色,沉默半晌,我忘记了手中有几份急着评审须按时转报的书稿,伫立良久,思绪万千。远望天边的大山,不由得感叹,惜哉,悲哉!按学界传统,对在一个领域中有很大贡献的逝者行文悼念,是历久未弃的默规,遂起意写一篇悼念的小文,寄托我的哀思。
图为何宗英老师 作者供图
与何宗英老师相识,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。当时我在西藏自治区经济社会研究中心社会咨询处工作,因业务关系,参加了自治区党委宣传部举办的一个理论研讨座谈会,会议的主题是学习贯彻中央关于西藏工作的一个会议纪要。在会上,有一位态度谦和却立场坚定的中年学者发言,对当时理论界存在问题进行反思,时而在发言中穿插一段藏语,时而背诵一段文言文,列举事例以佐证自己的观点,令参会的我对他倍加关注。听当时参会的人介绍说,此人就是饶有名气的何宗英老师。当时,这个座谈会的主持人,对何老师的发言予以了肯定。
会后,我急忙上前与何老师搭话,彼此寒暄几句,留下联系方式,就分手了。再度与何宗英老师见面,是在西藏自治区青年联合会的审稿会上,在这期间,《西藏青年报》发起的“西藏大趋势”讨论,就有已经并不年轻的何宗英老师的文章。当时参加“西藏大趋势”讨论的人,大多数还不到30岁,少数人也就是30多岁。在西藏青年报上专版讨论西藏的现实与未来,作者个个激扬文字,意气风发,文章具有相当的感染力,在当时拉萨的年轻人当中,形成一股探究理论、讨论时政的热潮,这个在报纸上展开的讨论,也得到了自治区领导同志的肯定。何宗英老师时年40多岁,同青年人一道热烈讨论西藏的经济社会发展问题,可感受到他于1964年投身祖国西南边陲之地的西藏工作之后,在磨砺之中所产生的边疆为家的情怀,也可感知其多年来对西藏深度研究后,所具备的精炼与精当的表达能力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我由一介社科青年研究者步入到部门负责人的行列,2006年因工作需要调任西藏自治区社会科学院党委书记和副院长,与何宗英老师在一个单位的院子里上班,经常有事请教何老师,无事也在相遇的路上攀谈一二,或者同时参加评审活动时进行交流。因之前我在自治区党委政研室工作期间,领导同志经常要了解有关情况时,总会提到何宗英,提到需要请其帮助核实西藏地方史的某个问题。尤其是时任自治区党委副秘书长的罗广武同志,正在与何宗英老师一道编著《西藏地方史通述》,更是每每与我相谈时,几乎都要提到合作者何宗英的才能,及其对撰述有关篇章的贡献。因此,在我到社科院工作之前,与何老师还有些接触和有所了解的。记得有一次,为了完成自治区领导同志交办的资料查证工作,我找到何老师帮忙,仅两天就圆满完成了任务。可见其学术功底之深,辨析能力之强,对工作之热忱。在我调动到社科院上班之后,何宗英老师已经从副院长位子退休,有6年时间了,但每次有关部门需要社科院参加资料检索、审读专著、审看影视片的时候,都会告知我这项工作需要何宗英同志参加,有时还有某位组织者专门在电话里说,这次何宗英同志必须参加评审。这足以证明何老师在学界中分量之重!每当我将这一类通知告知何老师并予以夸赞之语时,何老师总是谦逊地说,应该的应该的,不值一提。我在西藏社科院的6年,通过这些亲历的事例和多次交谈,使得我在与何老师的交往中,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。
何宗英老师1940年生于北京,在我们国家的首都成长,读书上学,考试升学,似乎平淡无奇,按部就班,与同学们没有两样。因很偶然的原因,机遇巧合,考到了中央民族学院(现中央民族大学)藏语文专业,1964年毕业,同年7月进藏。到西藏后,何老师没有马上被分配到机关单位工作,而是先到七一农场劳动锻炼了半年,因为藏汉双语皆通,显示出对人文环境较强的适应能力。后来被拉萨市派到“三教”工作团二分团,先后到达孜县、堆龙德庆县、曲水县去做基层工作。何老师后来屡屡对我谈起这段经历,认为十分宝贵,了解和认识了西藏,也在了解和认识中积累了人生中边疆履历难得的经验。
图为1964年,何宗英在西藏农训基层的留影 作者供图
何老师后来回忆说,正是在这两年与基层群众的日夜相处中,他这个毕业于藏语文专业的人,才从实践中巩固了语言知识,最后真正掌握了常用的藏语文,并且有了想进一步专研藏语文、专研西藏地方历史的念头。何老师多次对我说,基层的老百姓真好,我们工作团的人到村里,老百姓都是把最好的房子给我们住,教会我们生活生产的技能。在我感到非常困难的时候,总会有人来关心和帮助。回想何老师多次谈到他基层工作经历的过程和体会,不就是交往交流交融活生生的一个实例吗?何况,大家都知道,何老师当时与巴桑在基层工作中组建了民族团结家庭。
1980年,经过西藏社科院的严格考试,何宗英名列考试者的第一,但他所在的拉萨市单位不愿意放走这个人才,又经过时任西藏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阴法唐的亲自过问,年届四十的何宗英终于被录取。在社科院先后参与了档案文字整理工作,专刊的编译工作,以及专业部门的负责人工作。通过藏汉语文字材料的翻译和转化实践,何宗英老师的双语能力又有提高,对西藏历史资料的解读功夫大有长进,对西藏地方的历史脉络、历史事件、历史人物的知晓程度,逐渐达到每每谈及其时其人其事的时候,如数家珍,信手拈来,解疑释惑的程度。特别是在对历史和宗教的研究中,通过大量的学习研究,自觉树立起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、宗教观、文化观,并在工作中将坚持正确观念与融通学术结合起来,取得了一系列成绩。
图为2018年,何宗英在自家小院整理书籍 作者供图
从考入西藏社科院到1996年的这一期间,他担任过《西藏研究》杂志编辑部副主任、宗教研究所副所长及所长。这是何宗英老师在学术道路上进步最快的16年,也是他在藏学界名声渐起的16年。在这16年中,从何老师那里得到教益的人难以计数,这也在之后的十多年,继续为登门求教的人们奠定了厚实的基础。
1996年至1998年,何宗英老师在西藏自治区档案馆从事历史档案研究,担任研究馆员。1998年后,被自治区任命为西藏自治区社会科学院副院长,直至2000年退休。其实,退休对于何宗英这样的学术大家来说,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退养,而是继续做研究、做工作、干那些中青年时想做而未能完成的事业。记得我在社科院期间,每次到何宗英老师家里探访时,总是看见他或在审读书稿或在整理资料,没有闲下来的时候。好几次,何老师指着桌子上一大摞手记恰白先生口述的古藏文词汇卡片,介绍说这些资料十分珍贵,不整理出来就太可惜了。还有好几次,何老师拿着有明显问题的材料到办公室找我,一个个挑出其问题所在,很认真地标出该问题的来源和错在何处。他那种在退休之后仍然保持昂扬热情,对学术精益求精的精神令人感动不已。然而,有些遗憾的事情,现在想起来还是可能难以弥补的,例如让人心心念念的恰白先生口述古藏文词汇卡片,如今安在?何老师是否交代有其人接续?还有何老师生前参与编撰的一些课题书稿,在他远去之后,是否还会有宗英文笔特色与所坚持的观点?到这里,需要提到的是,作为著名藏族学者恰白·次旦平措的挚友和学生,何宗英执以弟子礼在藏文典籍的学习方面得到了恰白先生的真传,并参与翻译了《西藏简明通史·松石宝串》,由于他经常到恰白先生家求教,所翻译的有关文字材料,得到了恰白先生的高度评价。恰白先生曾亲口对我说,像何宗英这样的人才太难得了,请组织上多培养这样的人才,国家的事业才有更好的发展。
可以说,业内熟悉并赞赏何宗英老师的党内同志,在与他多年的交往中认为,最值得肯定是,何宗英以其坚定的立场和鲜明的旗帜,坚决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,对工作充满热情和追求学术的卓越,以此闻名于区内外,享誉青藏高原,是西藏学术界备受尊敬的资深专家和前辈。
图为恰白·次旦平措先生(左)与何宗英交流学术(视频截图) 作者供图
何宗英研老师生前发表了不少的论文和译文,参与了不少的书籍编著工作。能够直接从互联网上检索到的,就有《西藏文史资料选辑》《西藏地震史料汇编》《中国谚语集成·西藏卷》《中国歌谣集成·西藏卷》《西藏通史·松石宝串》等重要文献的编纂,并参与了《西藏百年史研究》的校稿工作。
记得《西藏百年史研究》最后一次统稿和校稿,何老师与我还有一个名叫涂建的年轻人,在一个招待所里,夜以继日忙活了近两个月。我们朝夕相处,对已经五次通校后的稿件,再次反复斟酌语句和校对文字以及资料的出处,最终完成了统稿的任务,期间,何宗英老师埋头苦干加实干,做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。至于其后在出版过程中下册中出现的技术性问题,与我们的统稿无关,这是何老师生前一直“如鲠在喉”想说明的问题,如今由我来做一个解释。为了纪念这一段共同工作的经历,我在2024年6月出版的《华西边疆评论(第七辑)》之中,专门将他和许广智老师合作的一篇长文登载出来,原打算把书寄送给他,聊作慰藉,没想到的是,再也没有可能了。
在悼念何老师中,我必须提及的是,他与罗广武合作编著的《西藏地方史通述》,是一部值得想了解西藏地方史的读者应该阅读的专著,该书可谓匠心独运,在史料的选择和校对上,有着比较明显的宗英风格和印记。全书共分十章:第一章,青藏高原的隆起;第二章,远古先人之遗迹;第三章,关于悉补野部落的记载和传说;第四章,唐皇朝和吐蕃王朝;第五章,五代宋辽时期的吐蕃地区;第六章,元皇朝治下的萨迦地方政权;第七章,明皇朝治下的帕竹地方政权;第八章,清皇朝治下的甘丹颇章地方政权;第九章,民国时期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的关系;第十章,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的西藏地方。同行评议认为该书的特点是,“述古及今,述而不作;引经据典,引而不发。尽量用史料说话,而编著者的话只是起个导读、概括、起承转合的作用。因此,在全书中,引证的史料占了绝大部分篇幅,编著者的话不足三分之一。”但正因为如此,编著者对叙事的考量非同一般,须精心挑选资料,特予有机衔接,编制出一部巨作,编著者的呕心沥血之作,于无形之中细心体会,才能有所感知,通读数遍才可见其匠心之一斑。
这本书在2007年出版后,我写了一篇书评,题目是“掘井千尺新泉涌流——《西藏地方史通述》介评”。在书评中,我写道“历代古籍、方志、专著以及私家文集中收录了许多有关西藏的文献,还有上千种藏事专著。这些文献特别是近代和现代的文献,都是我国藏学研究的成果,大部分至今仍有重要的参考价值。面对这些浩如烟海的文献,现代的人们尤其是从事历史研究、藏学研究的人们,如何使用这些历史文献,甚或是解读这些历史文献,需要有一把钥匙,亦即需要一些功底深厚的专家作提示或揭示。”在书评中我充分肯定道“罗广武同志批阅十载,笔耕六年,与何宗英同志联袂,近期向广大读者奉献出了鸿篇巨制的《西藏地方史通述》,全书110万字,分为上下卷,共十章,以众多史料和史料研究相串,对几千年的西藏历史作了通述。”最后,我希望“在看到新泉涌流的时候,前头还有更加广袤的大地,可再寻坐标,挖掘新的深井,让智慧的清泉汩汩而流。时代在发展,发展的时代需要史学,需要高品质的史学著作,我们有理由期待罗广武与何宗英同志拿出更多更好的作品。”何宗英老师看见书评之后,引以为学术上知己,多次将自己在学习和研究中的心得体会与我交流。回忆往事,仿佛就在昨天,生动如新,历历在目,只是叹息斯人已去,世间再无何宗英。
在此,可以再复述的是,何宗英老师在西藏多年,还负责了多部书稿、电视片和电影脚本的藏汉文翻译与审读,并担任了10集大型文献纪录片《新西藏》的藏语翻译和民俗顾问。在何老师参与过的大量编撰工作之中,尚鲜为人知的是,他还参加了一部《辉煌的二十世纪新中国大纪录·西藏卷:1949—1999》的编撰工作,在这部巨作之中,何老师担纲完成的科教文卫部分,有十多万字的工作量。事后,这样的工作付出,未见诸于文档记载和报端的报道,倒是当事者甘之如饴,没有声张更无渲染,其学者的风格可见奇高。若不是何老师后来提及将上世纪80年代一篇影响很大的文章编入书中,我很可能也永远不知道他在这本大书中的付出。
2022年6月,《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·西藏卷史料汇编编纂工作方案》正式启动,何宗英老师作为《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》编委会学术顾问,提交了撰写《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·西藏卷史料汇编》的几点建议的文案稿。真可谓是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”,又可谓“春蚕到死丝方尽”。何宗英老师在藏的六十年的经历,完全践行了“特别能吃苦、特别能战斗、特别能忍耐、特别能团结、特别能奉献”的老西藏精神。
何宗英老师的逝世,让所有了解他和视他为楷模的人深感悲痛,他的离去是藏学界也是边疆研究事业的巨大损失。
何宗英老师永垂不朽!(中国西藏网 文/孙勇)